第三十五章 回家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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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的身体像瓷器一样裂开,其中电光暴耀。

    血肉就这么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,化为泥块。晶莹如玉的白骨,也炸成了黑色,仍然冒着青烟。

    爆竹声响了很久很久。

    在燕枭都快要睡着的时候,祂看到那些骨头,终于都被雷霆熬成了骨灰。

    然后有一只木铲探来,将这些骨灰都铲起,倒进了养着荷花的水缸里。

    院中下起了雨,挂在屋檐,果然成了帘。

    “死得很彻底了。”燕枭心有戚戚地说。

    祂现今是幽冥世界的阎罗大君,证得阳神果位,但仍然没能企及白骨曾经的境界。

    这样一位站在诸天高处的强大存在,就这么灰飞烟灭。

    世界还很危险,祂必须要抱紧主人的大腿,不可以放松。

    王长吉却没有那么多感慨,收了碗筷径回里屋。

    院落随他消失,雷海随他退潮,最后在一望无际的碧海上,沉默的钓客收起长竿,独自往远处走。

    “您去哪里?”无尾的燕子落在潮头,下意识问。

    王长吉没有回头,只说了声:“回家。”

    再也回不去的家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青石宫大门紧闭。

    蛛网稀疏,青苔潮冷。

    每年母亲祭日,姜无忧过来的时候,都有回家的感觉。

    为人儿女,他们祭奠的方式并非香烛,而是隔着一扇宫门说话。

    他们也不聊母亲,只是随着心情,想到什么说什么。

    她希望母亲若是在天有灵,能知晓她和大兄都还活着,时常相聚,永远相亲。

    都知天家无家。

    但母亲还在的时候,她常常有“家”的感受。

    她能感觉到诗书里的“灯火可亲”,体会寻常百姓家的温暖。

    母亲是一个温暖的人。

    吃斋念佛,心地善良。一生未有主观地害过谁。

    总会亲手做些糕点,抱她在桂花树下慢慢地吃。

    最常做的是桂花糕。

    最常用的是“香雪桂”。

    这种桂树就是因为母亲的喜爱而声名大起,得以同浮山老桂并称。

    但其实母亲只是随意取的花,刚好那一株在近前。

    母亲不爱奢靡,待人宽和,宫里人人念她的好。

    唯独念佛一直戒不掉。

    封了皇庙,便自立香庵。

    推了庵堂,又藏佛像。

    烧了佛像,便默佛经。

    她像一片落叶,被风吹走,随波逐流。但却以自己的方式,与父皇抗争。

    她觉得她念佛……能念回她的无量。

    最后父皇把她放置冷宫,不再见她,也不再理会她是不是念佛。

    她却很快地枯萎了。

    姜无忧的记忆中,没有太多关于父皇母后的对错,她只记得那个温暖的怀抱。以后很多年都不再有。

    大兄也是一个很温暖的人。

    或许吧!

    青石宫这里常常可以让她想起母亲。

    她可以迷惘困惑,不明白蝉鸣为什么只在夏天。最伤心的事情是饵糖坏了门牙,一说话就漏风。

    而在青石宫外,她必须穿戴盔甲。

    在华英宫里,她要做一个懂得政治的大人。

    今夜有易鼎之变,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先于长乐宫和养心宫捕捉到事态,不是因为自己强过他们多少,而是因为要改变这个国家的人……是她的大兄。

    她一直清楚宫门之后无声的邀请,她一直明白,大兄在等她。

    可她更知道——父皇也明白。

    父皇明白这一切,仍然允许她去见大兄。

    她在五岁的时候与兄长告别,又过了一年永远看不到母亲。

    父皇从来不说当年的事,只默许她相见,默许她祭拜,默许她争龙……默许她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过于高大的人,温柔也藏在背影中。

    从三分香气楼走出来,姜无忧便一路往青石宫走。路上神鬼避道,风雨绕行。

    最后她倒提方天鬼神戟,在宫门之前横立。

    她已经十四年没有来,再来时已经换了人间。

    墙还是那堵墙,无非苔藓更甚。门还是那个门,锈迹无非又加深。

    但她已不是牙牙学语的孩童,不是那个总缠着大兄问“为什么”的小无忧。

    世上很多事,没有为什么。

    是走到这里了。

    她一脚踏着道,一脚踏着武,也终于走到了这里。

    她走上前,戴着甲手的有力的手,握住笨重的铜环,用力叩响。铛!铛!铛!唤醒了这座冷宫——从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做,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这是一种禁忌。

    这最后一步,她走了很多年。

    “大兄,你知晓世间一切事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也知晓我道武已成。”

    姜无忧看着那紧闭的大门:“你当然也明白,我会怎么选择。”

    “无忧。”姜无量的声音在宫门后响起,似乎他一直坐在门后等她。

    这声音仍然是温暖和煦的,似是关不住的夏天:“我一直跟你说,做你觉得对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就是现在了。”姜无忧抿了抿唇:“我努力了很久,可以跟你讲我的‘正确’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听听你的正确——”宫里的人说:“你真的觉得,齐国不需要改变,我不能带着齐国走向更好的未来吗?”

    宫外的人道:“你可以再等二十一年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的声音道:“你们是等着他做决定的人。要超越他的人,只能自己做决定。”

    “大兄。今夜站在青石宫门外,是我自己的决定。让你再等二十一年,也是我自己的决定。你在意诸天万界,宏大故事。”

    姜无忧提戟静立,如一尊高岸的塑像:“我在意我……五岁时的难过,六岁时的心情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认真:“不是只有你的故事,才是故事。你不能说这小小的决定,不算决定。”

    “无忧,你说得对,大兄也已经看到你的决心。”宫里的声音道:“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。神霄战争一旦结束,现世很快就要出结果——那时候易鼎更不容易,仓促掌权也很难赢得确定的胜利。天下之争,一丁点不确定,就意味着更多的牺牲。”

    一扇宫门隔绝了一母同胞的兄妹,宫里的声音有回响,宫外的声音却旷远。

    宫外的姜无忧说:“我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明白是对的。”宫里的姜无量道:“为了保护你,我们从来不让你读佛经。”

    “道理在其中?”姜无忧问。

    “道理就是道理,有时候它以佛经的形式体现。”姜无量的声音道:“若是我出生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卷道经,也许我今天也要称‘道尊’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也许。”姜无忧说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。”姜无量的声音道:“佛就是佛。”

    他今夜一再地认可姜无忧,或许因为姜无忧真正提戟拦在青石宫前。她做到了他曾经告诉她的——要开此世之新天。

    但还是……太晚了。

    这一天太晚来到。

    “佛拯救不了这个世界。”姜无忧放下那铜环,看着沉重的宫门:“祂甚至没能拯救我的母亲。”

    宫里的声音说:“我的母亲在无望的等待中离去了……我立志让天下所有的母亲,不要再枯等。”

    “世尊立志众生平等,祂亦失败了,死于苦海中。”姜无忧又问:“佛且不能自救,谈何救度世人?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必须要超越世尊。”姜无量的声音逐渐明确了,不再是那副和缓的样子,他无比的坚定:“六合天子是必经之路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——”姜无忧扬起头来,高挑的马尾如刀,仿佛也斩破这个夜晚仅有的温情:“开门。”

    宫门终究没有立刻轰开。

    她所等待的厮杀,没有发生。

    姜无量的声音在门后,似有叹息:“无忧,你问问自己的心。你觉得我和父皇……谁对谁错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。”

    姜无忧摇了摇头:“天家不讲对错,只说得失。”

    她握紧了方天鬼神戟:“百姓家也不讲对错,只看谁更心软。”

    冷宫中一时沉默。

    姜无量的声音说:“无忧你真的长大了,你懂百姓!”

    父皇和大兄,究竟谁会心软呢?

    姜无忧心里知道答案。

    他们谁都不会。

    他们本质上是一路人,都是天生的帝王。

    所以今天,她也不会让路。

    宫里的人说:“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出去——”

    宫外的人道:“踩过我的尸体,我今天是这道门槛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深深叹息:“大兄想问为什么。”

    姜无忧挑起眉剑,将方天鬼神戟横在身前:“君父有我,当无忧矣!”

    临淄高天,道武天尊。

    道武之后,明月高升。

    这轮青石宫所化的明月,映在姜无量的眼睛里。

    大齐天子看着长子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引以为傲的女儿,华英宫主姜无忧,正在其中。陷在青石宫永恒的幻境里,以为自己正在改变什么。

    他当然可以轻易地将她唤醒。

    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。

    在这个骨肉相残的夜晚,梦境是最温柔的地方。

    但是他笑了。

    这是这个寒冷夜晚,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容。发自内心的笑。

    “是朕赢了。”他对姜无量说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父亲,赢得了女儿的爱。

    周五见~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感谢书友“一只小烟燎”成为本书盟主,是为赤心巡天第967盟!

    之前漏了感谢,现在补上。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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